01
东京府内,无人不知,齐国公家的小公爷要皈依佛门啦!
“谁人如此胡扯!”郡主娘娘摔了茶盏,气不打一处来。
下人们屏住呼吸,大气不敢出。
“哎呀,娘子莫扰。”前段日子刚承袭爵位的国公爷讪讪摸了摸胡子,“这不是……这不是……”
“是什么?你说说是什么啊!”郡主娘娘横眉立目,“就你!纵着那混小子今日重修金身!明日翻修庙宇!三天两头往庙里头跑!让别家看笑话!”
“元若有心礼佛也是好事,原本想将他送去国子监求学,这不是不用了吗?有法海大师教导,岂不是让人家妒红了眼。”国公爷乐呵呵,“法海,那是官家都敬重的大师,因着这事,官家特地喊我入宫,夸了元若,估计不日……这盐铁的缺,便会……”
“当真?”郡主娘娘稀奇的睁大眼睛,“官家真的说了?”
“也不好明说,但意思是这个意思。”国公爷笑得收敛,眉眼却得意。
“啊呀……没想到……没想到……”郡主娘娘展颜一笑,“这礼佛,还能礼出官爵来了?那元若岂不是立了大功?”
“是呀,所以娘子可别再训斥他了……一会儿从寺里听了经回来,你……”国公爷面露难色,郡主娘娘一挑眉,还没开口答应——
“娘!”
小炮弹一样的小公爷蹦蹦跳跳往回跑,一脚飞过门槛:“娘!你猜大师跟我说了什么!”
郡主娘娘板着一张脸:“元若,礼数。”
雪玉粉团子一样的小公爷立刻站定,乖巧作揖:“父亲尊安,母亲懿安。”
“来吧,好孩子,又在国寺听了什么?”看着自家娘子不苟言笑的样子,国公爷头疼。
“大师夸我啦!”小公爷笑得见牙不见眼,“说我心怀家国,重修金身,实乃大善!”
国公爷大喜:“真的?元若真是厉害。”
郡主娘娘跟着附和几句,催着小公爷吃了茶,就打发他回屋:“不早了,歇息吧。”
等兴高采烈的小公爷走了,郡主娘娘才皱着眉:“不为,大师究竟什么意思?元若猪油蒙了心,混听不出来,你呢?”
不为颤颤巍巍跪下:“大师的意思是……不劳烦国公爷和郡主娘娘再破费……说是……佛祖自在人心,小公爷……小公爷……还是寻个书塾,比见天的跑寺庙……要好……”
郡主娘娘一个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。
得,自家儿子只听得见前半句夸人,后半句赶人都刮风里去了。
02
原本清净的禅房内,小孩子的玩意儿摆了一堆。
投壶、打捶丸、蛐蛐罐子,各色果子糕饼,如果不说,谁人能猜到,这就是国寺的大师法海的禅房?
好端端的,连住持都要喊一声师叔祖的法海摸了摸头顶,有点难办。
小公爷怎么说都装傻,赶也赶不走,幸好这几日寻妖铃没响,不然这孩子可能还要跟着出去捉妖。
洒扫的小沙弥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玩意儿摆好,法海一人行出禅房,在月色下冥想。
风声停止,钦天监的监正恭敬拜服在脚边:“官人有请。”
月色下的袈裟朦胧出不似人间的光彩,法海微微颔首:“有劳。”
灯火昏暗的大内,须发皆白的皇上颓靡的坐在榻上,浑浊的眼微微抬起:“请来了吗?”
“请来了。”监正徐徐退出大殿,将门关上,阴影里的法海走出来。
天家官人,无比尊荣的皇帝,颤巍巍扶着坐榻,跪地。
法海叹息:“这又是何必。”
“赵家天下,实为您的囊中之物,跪一跪,不妨事。”皇上苦笑,“没有您,前朝余孽、当今贪官污吏、漫山遍野妖魔鬼怪,如何能蛰伏不出。”
“起来吧,赵施主。”法海话音刚落,皇帝忽然感觉到四肢百骸涌出气力,连爬回坐榻也显得轻而易举。
“您还是这般容貌……我却已经风烛残年……”皇帝笑得勉强,“当年,在先帝膝下,第一次拜见您,似乎还在眼前……”
好几百岁的法海汗颜:“今日请我来,有何事?”
“立嗣。”
吐字艰难,皇帝自嘲。
果然如此。
法海闭了眼:“恕难从命。”
“俗世三千啊……大师。”皇帝痛苦的挪动了身子,想要坐得更稳,“天公不慈,后宫无所出,立嗣……难于上青天。”
“赵施主,贫僧不才,人间事,早已不理。”
每一任皇帝都想传位给自己……哎……闹心。
03
每次入了大内,这寻妖铃就响个不停,幸好只有自己能听见,不然倒是扰人清梦。
寻妖铃摇了一会儿,终于不耐烦,有个声音细细碎碎:“喂!听见没!喂!”
法海额角冒青筋:“休得胡言。”
“什么胡言?这方圆十里,那么多腌臜,你不收了?”寻妖铃打了个哈欠。
“宫闱之内,都是些女子阴私,每日打死的宫人变作冤魂,收不过来的。”法海见怪不怪,“不伤人性命,我收它们做什么?”
“哭的我脑仁疼!”寻妖铃色厉内荏,“烦人!”
“你也不是人啊……”法海抬手敲了一下铃铛,“息声。”
寻妖铃委屈的闭上嘴。
月下潜行,夜风都温和,安静了没有半盏茶时间,寻妖铃嬉嬉笑笑:“哎……齐国公府家的小公爷……”
法海抬手要敲——
“哎哎哎!别敲别敲!我不说浑话!”
“哪句不是浑话?”
“喂喂喂,你看不起铃啊!”寻妖铃特地清脆的响了一下,“我,千年道行的铃铛,很难得的好不好!”
法海懒得理它。
“那小公爷……对你有意思吧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你别说你看不出来啊!”
“……说够了没有?”
“你这叫恼羞成怒!”
“……”
“我觉得挺好的……长得又……”铃铛吸溜了一下口水,“你个百岁老人,能有人喜欢你,你就谢天谢地吧!”
法海冷着一张脸,二话不说,凭空画符,单指镇压。
铃铛一瞬间灭了光芒。
过了好一会儿,才又亮起来。
不同于刚才的不正经,这次是一个温和的声音:“大师,我给您赔个不是。”
“不用。”法海缩地成寸,一瞬间就回了禅房。
“是舍弟不懂事了。”那声音听起来是个讲理的,但光芒忽然闪烁了几下,又变作一个雀跃的姑娘声音,“大师大师!”
“怎么了?”法海似乎感应到什么,站起身,浑身金光炸开。
“是狐妖哦!大师!”女子笑声甜美,“南方向!扬州!”
已经换做常人打扮的裴文德踩着万家灯火的房顶飞速赶去,冷声问:“道行?”
魅惑的男声慵懒道:“狐妖,五百年,跟本小爷是一个性别。”
脆生生的娃娃音:“哦哦!还有!身上有妖道的法术!”
“附身了!大师大师!”刚才的女子声音又出现,“快去啊!”
寻妖铃,一个封印了上千上百个妖魔的铃铛。
好用是好用……就是——
有点吵。
04
盛府。
“多加走动,饮食清淡。”郎中把了脉,跟林小娘身边的女侍交代。
小团子明兰伏在卫小娘膝头:“娘,您还冷吗?”
“没事了,林小娘已经加了碳来,不冷了。”卫小娘抱着明兰,轻轻哄着,“明兰乖,去侍奉祖母吧。”
裴文德站在屋顶上,放眼四望:“是哪个?”
“东厢房,盛家小妾,林噙霜。”温和的男声随风而荡开,“妖道……在城南的客栈,没有走动。”
“可有哪个知道,这妖道为何遣妖害人?”裴文德看着房檐下的小明兰跑过去,然后又后退回来,出乎意料的抬头望着他。
“你是谁?为何在我家房上?”小明兰皱着眉,“是……梁上君子吗?”
裴文德忍住没笑:“我是郎中。”
“郎中?郎中为什么在房上?刚才那个郎中来过了呀?”小明兰眨眨眼。
“我来告知你,你小娘需要多加走动,清淡饮食,记住了吗?”裴文德蹲下来,盯着小明兰,“保护好你娘。”
“恩!”小明兰点点头。
“乖孩子。”裴文德站起身,狂风刮过——
屋檐下的灯笼疯狂晃动,后院的洒扫都白干了,小厮和女侍纷纷抢救手里的活儿,明兰捂着脸挡风,只一瞬间再抬头去看,裴文德已经不见踪影。
05
“哎哟!哎哟!别打我!我说还不行吗!”铃铛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呸了几声,“死狐狸你再敢咬我试试!”
“死黄皮子!你还敢反抗?”彪悍的女声动手了。
“母老虎!”
“老娘当老虎好几百年了!要你说?”
“哎哟!别啄我眼睛!死麻雀!”
甜甜的小姑娘冷笑:“呵,黄皮子,赶紧说!”
裴文德在客栈屋顶坐了半天,他们总算把知道事情的家伙揪出来了。
“黄老道,你也算是骗了不少人,知道其中的门路,脚下这个妖道,究竟为什么害卫小娘?”
“还能是为什么?”黄皮子嗤笑,“那孩子月份太好了,若是能成死胎,跟着母身一起练,很有可能练成飞尸,到时候,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问题了。”
“飞尸?”
“旱魃啊!”黄皮子翻了个白眼,“全城,非要闹三个月的瘟疫才够呢!”
“知道这妖道什么来历吗?”
“大师,您绑了他,打一顿,什么都问得出来,何必为难我?”黄皮子嫌麻烦。
裴文德想了想,觉得可以。
06
“你是什么人!”
“你……你想干什么?”
“我师父你可惹不起!”
“等等!等……且等一下!”
“啊!”
07
裴文德拍了拍手:“说罢,师从何人?”
被绑了的妖道哭得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:“呜呜……”
“大师,您还捂着他的嘴呢!”
裴文德后知后觉,不好意思的一笑,抬手扯了塞嘴的袜布:“说罢。”
妖道挂着脸,一语不发。
裴文德眨了眨眼,眼圈泛起一阵妖光:“小小一个山参妖,也能驱使狐妖附体?你师父,教的不错,应该是个大妖。”
语气中的跃跃欲试让山参听了打颤。
“既然你不说……”裴文德收了神通,笑了笑,“进铃铛磋磨一下吧。”
妖道有听没懂:“铃铛?”
“有新的小妖要来啦!大家准备准备!”铃铛倒是很高兴。
“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欺生,他们最喜欢了。
狐媚子发现自己身上的道法消失,立刻嗷呜一声从林小娘的身上跑开。
“臭男人!”
红烛帐暖,羞于见人。
08
两月后,卫小娘得了一个男孩。
取名,长松。
09
法海在寺中添香,泪眼汪汪的小公爷扑着他的膝头:“去哪儿了……”
“齐小施主,烦请让让。”法海浑身都僵着。
小公爷不依不饶:“喊我元若,不行吗?等了大师您两个月,元若书都看不进去了!”
被折腾了两个月的山参在铃铛里惨叫:“大师!大师!我说还不行吗!请您让他们饶了我吧!”
“想得倒美!”
“兄弟们!揍他!”
“哎呀哎呀……别踩着我裙角!”
“腾个地!咬不着了!”
法海耳垂泛红:“齐小施主,您先起来。”
小公爷赖在他怀里,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:“我不。”
“……”
“喊我一声元若,我便起。”小公爷笑得期待。
“……元……”法海皱着眉,想逃,又怕把小公爷摔着。
“……若。”
小公爷笑得满脸通红,一把抱住了他:“元若在这!”
说好的起开呢?
10
没过多久,盛家迁往东京府,做五品京官。
盛家书塾开席,求到了国寺里,让住持讲六艺之礼。
住持躬身说了句不敢,将自家师叔祖请出来。
看起来不过弱冠的裴文德被盛家奉为西席先生。
小公爷在家撒娇,终于让郡主娘娘点头,送去了书塾。
圆滚滚的一双眼,盯着裴文德不自在。
一晃,三年过去。
清风穿堂而过,还未到学堂开讲的时辰,长大抽条的齐衡弓身作礼,语气微妙:“先生。”
裴文德点点头:“坐吧。”
“今日给先生准备了时新的果子,先生,尝一尝?”齐衡不依不饶。
跟小时候一模一样。
裴文德眼神飘忽:“搁着吧,我回去便吃。”
“先生。”齐衡笑得好看,能让一整个东京府女眷都嗷一嗓子的好看。
“什么?”裴文德如临大敌。
齐衡弯下腰,凑到他耳边:“先生,您……书拿倒了。”
裴文德整个垮掉。
齐衡又笑了。